【编者按】新冠病毒正在攻击你的城市,也正在攻击我的城市。这是2020年的新战争,我们是被迫成为的战士。无论你在哪座城市,既然新的瘟疫再次让我们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类同在一艘船上,就让我们一起书写这共同的历史吧。《我在疫区》栏目邀请你来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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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来自于在陈静抒,她是自由撰稿人、童书翻译、教育学博士候选人,住在美国阿肯色州。自从美国开始掀起轰轰烈烈的缝制布口罩运动,她加入其中成为一员之后,就不断收到亲朋好友好奇的询问。她想借着这篇小文,记录下缝口罩的缘起以及心路历程,分享美国中南部山乡一段非典型的抗疫记录,也算是为疫情大时代添加一个小小的脚注。
来美国十年有余,在这里读书安家生子,换了三个州搬了七次家,生养了两个小孩,养了一只狗一条鱼,修车通渠,煎煮炒炸,文能织毛衣武能开长途,我多多少少觉得自己凭着这些武艺可以在这片江湖立足生存了。
三月初 对于居家隔离的到来隐隐有预感的我,设想了很多种度过隔离的方式:提前订购了充足的救生物资;怕孩子们无聊,买了一些玩具桌游;还问朋友借了高压水枪计划要冲洗前后院迎春大扫除,甚至冲动之下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再给狗添一只猫伙伴,或者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再种一次菜。结果到头来,在这一个月里占据了我们家主要生活时间的,居然是一台四年前买回来几乎就没有怎么碰过的缝纫机。
我住在美国中南部腹地欧扎克山脉的阿肯色州,在太平盛世,这里是贫穷落后蛮荒的指向,在新冠期间,这里几乎是美国地图上最安全的几块地方之一了。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动荡不大会给这里带来很大的震动,山村人民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信念生活,仗着地广人稀在平时人均距离都有20英尺,彼此之间并无太大纠葛。在纽约新冠人数刚刚破千的时候,这里就零星见到美国人戴起了口罩出现在超市。然而这里也有人不相信任何一种疫苗,不相信新冠会比流感更可怕,为了自由毋宁冒着(他人的)生命危险。州长的社交平台上,每天都有人在骂他。他没有宣布停课的时候大家骂他不顾群众安危,他关闭了学校又有人说他不体恤弱势群体的死活。他叫大家不要担心,有人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决定关闭一些场所又有人说他罔顾基层员工失业生活难以为继。他要收紧出州政策,有人说他以邻为壑,他向邻州送出呼吸机,又有人跳脚地说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就是在这样别别扭扭的左右摇摆中,我们这里坚守着成为美国新闻里仅剩的几个没有发布居家令的州之一,也在三月下旬迎来了确诊人数破百和所有餐馆取消堂吃的限制令。
三月二十一日 波士顿的朋友告诉我她们那里在组织缝布口罩送给医院,因为知道我向来喜欢缝纫,又有机器和材料,所以立刻就告诉了我。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几乎所有人听见布口罩的第一反应:布的也行?
波士顿的朋友解释说,她们缝制的是一款罩在N95口罩外面的保护套,在医院要求反复多日使用N95的情况下,外面罩一层布口罩可以提高N95的重复使用率。
朋友当时就让女儿用电脑绘图,给我传来了她们那边缝纫组长设计的图纸。对,她们已经有缝纫小组了。后来看CNN新闻才知道他们缝制了几千个口罩,以及一些防护面罩的扣带,给波士顿公共卫生系统给予了很大的帮助。
带着半是好奇半是怀疑的心情,我搬出了四年前自从博士入学之后就束之高阁的新缝纫机,找出压箱底的布料和缝线,试着缝出了第一只口罩。戴上自觉还挺合适,就发到了我们本地为抗疫而组建的华人募捐小组里给朋友们看,图个好玩。小组里有两位本地的华人医生,出于对疫情的敏感,两位医生当时就对我说,缝布口罩这件事应该坚持做下去。
瞬息万变的疫情已经让我在过去的一周都活在云山雾罩里,这突如其来的布口罩项目更是让我晕晕乎乎起来。一直到睡过一夜的第二天早上,我都不能相信两位医生的预判,二十一世纪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怎么突然就到了需要手工布口罩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 我去了美国著名的手作材料连锁店Joann,想找点新布和松紧带材料。Joann的店里只有三五个人,我走来走去,满耳听到的竟都是这几个人和店员在说“口罩,口罩”这样的词。我站得稍远一点,冲着一位女士问道:医院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布口罩?我打算打个电话去医院问问。她告诉我,她的姐姐(妹妹)和妯娌都是本地医院的护士,她们需要。在裁布台前,店员跟我说,这几天来店里的人全都是来买材料缝制口罩的。我这才确信,缝制布口罩已经不是我个别的行为了。那几天,正是“中国病毒”言论甚嚣尘上的时候,在这南部白人为主的山乡,三K党的大本营,几天来第一次出门的我若说心里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是假话。然而站在裁布台前,没有人在意我的肤色,店员一边剪布,一边认真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是大是小,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胡乱买了点材料回来,波士顿的朋友又发来了经过迭代的图纸,改进了鼻梁处的弧度,让鼻子和下巴部分更服帖。这样做成的口罩,既可以给N95当外罩,也可以直接当普通口罩使用,更兼有一个夹层,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放上过滤纸或者一张普通一次性口罩。波士顿人才济济,这边刚刚迭代,那边不仅做好了可供下载的PDF图纸,还有YouTube视频讲解,分步骤教程,甚至连他们拟好的免责声明都在下午传了过来分享给我。
接下来,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上都看到了外州的医院募集布口罩的吁请,我在朋友圈里也看到,其他州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在参加当地社群组织的缝制布口罩的活动。这感觉一下子就像是穿越回了书上读到的美国二战历史:家家户户的女眷都开始缝制毛巾手帕,支援前线士兵。然而我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医院要这么多布口罩真的管用吗?那些流亡去欧洲的毛巾手帕,也真的派上用场了吗?并且,我们本地的医院始终并未传出有任何需要布口罩的消息。一直到我们的小组开始投产了,我家队友也还在心存疑惑:你们缝出来的口罩真的会有人戴吗?
虽然医院没有放出风声,我们本地的华人协会在两位医生的推手下,当仁不让地立刻决定用协会原本的资金来支持我组团缝口罩。接下来,我们在本地华人群里招募会缝纫的志愿者。“体健貌端”是我开玩笑的话,并没有写上招募启事,但的确,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们需要起码看上去没有任何发热不适症状的志愿者。
会缝纫的朋友并不多,在最初两天的焦灼之后,我们决定分工:即使没有任何缝纫基础,也可以来报名帮手裁布。这样,一下子就来了三五位裁布的组员。经过协商之后,我们采取了无接触式的云合作——裁布组买布洗布裁剪,之后送到缝纫组的家门口丢下。缝纫组缝制好之后再投递到我家门口,我来穿绳固定,剪线头收尾。每一次交割,大家都尽量做到用烘干机高温消毒一次。最后送出去的口罩里我们也一定都写上“Wash before use”(洗涤后使用)。
在这期间,布口罩也经历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迭代。首先是布料,经过试戴测评,发现法兰绒虽然隔离性能好,但不太透气,还是普通针织布比较舒服。其次,原本是挂耳式的松紧带,但是唯一能买到的松紧带又硬又过宽,经过试戴的华人医生提意见之后,改成系带。到底使用什么做系带也让我颇费了一番脑筋。平时做缝纫用的系带早就各处断货了,我先是买了一卷白绳子,发现断口处线头绽开得厉害。波士顿朋友是自己做包边带当系带,这种办法费工费时,不适合我们这个新手多的草台班子。后来在脸书上请教另一个缝口罩的朋友,在她的指点下用平织布,也就是汗衫布,剪成细条做系带。这种布的好处是剪了之后不起毛边,不用锁边,另外还自带一点儿弹性,正合适。
这样的分工,就已经耗去了一周的时间。在这一周里,我自己又陆续缝了十几个口罩,恰逢一位朋友的女儿做护士,来求助布口罩。我就代表抗疫募捐小组把这第一批试验品捐给了她。接着,我在急诊室当护士的邻居林赛也说,他们现在口罩告急,N95要使用三天,如果能有布口罩罩在外面自然很好。这是护士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办法。我送了两只给她。林赛虽然感觉到了物资的紧张,却并没有恐慌。过了两天她又发短信跟我说,在急诊室看到了一摞不知道是谁送过来的布口罩,现在大家的布口罩很够用了。
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实实在在意识到:医护人员真的需要布口罩。
分工合作之后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们一下子缝出了六七十个漂亮的布口罩。我们几个朋友晒到社交媒体平台之后,立刻有人来问价。这是我之前没有想过的。美国乡亲们表示,虽然本地形势并不严峻,戴上口罩总归更觉得安心。一次性口罩已经不大可能买到了,况且我们这里出门还算日常,即使家里备有一点一次性口罩,以如此频率消耗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时之间,布口罩竟然成为最佳选择。至于付钱,这是美国人本能的反应,即便是十分相熟的朋友。
既然用的是华人协会的资金来买布,这件事当然还是交由抗疫小组的成员们来决定。在投票商量之后,我们决定除了大量用于捐赠之外,也开放赈灾义卖:购买布口罩须通过我们的抗疫募捐链接付款,所得收入一并纳入两周之前就开始的抗疫募捐。每只口罩定价二十刀,医护人员为亲友购买则是十刀一只。
接下来的时间里 除了没完没了的缝带子之外,我把日子过成了一个淘宝初创店主。首先是员工培训。裁剪小组那里,对于没有任何缝纫基础的人,要讲清楚买什么布什么剪刀,什么样的笔划什么样的线,还有新布预缩水、按比例尺打印纸样以及“留缝份”这样的暗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反复地画图纸,与负责买布的人现场视频,在家做直播。接下来的缝纫组比较容易点。有缝纫机的人都有缝纫基础,只要稍微讲一遍大致的缝纫步骤就可以。即便如此,还是出了一次两次意外的小插曲,于是要重新讲解、返工、善后。
另一边,我还摇身一变成了集售前售后于一身的客服。先是在脸书公共号的页面上发布了赈灾义卖的消息,接着就是不停地给新缝出的口罩拍照,发给来问询的客人,记录每个人购买的花样、数量,核对网上捐款,打包装袋,再给每一个包裹打印免责声明附上。由于社交媒体的宣传力,还来了不少外地朋友热心驰援,外地的订单都需要打印包裹单去邮局投递。好在美国的邮政系统本来就可以无接触投递包裹,不用去邮局现场冒险。本地的买家朋友则大多数是事先约好时间,我把包裹好的口罩放在我家门前一只纸箱里,他们来了直接拿走。我和我的大部分顾客,从头到尾都不曾相见。另外,虽然出于免责原因我们没有附上任何添加过滤层的说明,但只要买家有疑问,我都会给他们提供一些使用哪些材料做隔离层的建议。最后,为了感谢他们的义举,我还尽量给每一位买家都汇报一下所筹得的资金对本地社区最新的捐助去向。这些客人里,有说中文的有说英文的,一天当中双语聊天和登记账目竟占据了我绝大部分时间。
与此同时,给公共卫生团体捐赠布口罩的事项也同步开展起来。每接到一间机构的任务,我就要反复核对数量,再重复打包装袋及免责书的步骤。一个多月里,我把家里的餐厅区域整个清空,变为我的缝纫工作台加仓库,口罩半成品入库登记,成品收尾清点,拍卖家秀,打包归类,出货记录,都是在餐桌边完成。队友、小孩和狗一靠近这片区域,就要被我赶走。医生的前瞻意识果然没错,就在这么犹犹豫豫的投产过程中,我们收到了越来越多的购买需求和求助信息,也在布口罩送出之后收到了越来越多的使用好评。
在义工之余,我也给亲朋好友缝口罩。有趣的是,好几次我给住在外州的朋友说寄口罩,别人都会赶紧摆手说不用了,你留着自己用要紧。但我一说是布口罩,他们又立刻会很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那你给我寄几个。一次性口罩是消耗品,这种时刻谁也不愿意抢占别人的资源,况且多几个少几个也没什么意思。布口罩就不一样了,它来得方便简单,又可无限次循环使用,谁能拒绝呢。就连远在国内的我妈也说,你给我缝几个,冬天出去散步保暖挡风!
经过了最初一段时间的磨合和调整之后,布口罩小组进入了一个平稳的合作流程。我们十几个人临时搭建的小组里,大部分成员彼此都素昧平生。即使是身为组长的我,也有一半的人都不认识。我们的交流仅限于线上的讨论,电话和语音,以及留在彼此家门口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我们这些人里,有公司白领,有工厂工人,有因为疫情而暂时在家休整的餐馆老板,有私营企业小业主,大学教授、学生,还有全职妈妈,不断地有人做完一个阶段休息,又有新人加入。在疫情之前,我们的人生可能都不会有太多的交集。在缝制口罩的过程中,我们开始线上聊天,聊疫情,聊煮菜带孩子,渐渐成为仿佛很熟稔的朋友。
我唯一挂心的有两点:第一是担心组内一旦有人生病,那么流通出去的那些口罩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问题。好在虽然没有居家令,中国人大都蜗居在家,偶尔出门取菜也严格执行消杀程序,有几位因为粉尘过敏的原因,甚至是戴着口罩在缝口罩。加之反复的高温消毒,安全方面暂无隐患。第二则是因为工作繁忙,我们的聊天仅止于流程交接和柴米油盐,我一直没有机会问问她们是出于什么原因加入了这个小组,如何看待这个活动。分工协作在某种程度上也异化了她们的劳动。每一个人的手上都只有某一个环节的机械操作,几十个,一百个,或裁或缝,没完没了的重复劳动。我虽然也要这样重复钉绳子,但好歹每一只口罩最后都是在我的手上完工,由我送出去的。这项劳动达成之后的满足感,交付之后助人为乐的喜悦,收到别人感谢时的感动,都是只有我在体会。缝制布口罩的一个月里,我因为疫情的冲击而迷茫困惑甚而焦躁的情绪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手工劳动本来就可以带给人巨大的精神安慰,爱因斯坦晚年卧病在床,艾丽莎就坐在窗前织毛衣,《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公爵告诉娜塔莎,织袜子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我不确定口罩小组里的其他成员是否也获得了相应的感受。因此,我总是竭力把收到口罩的人发来的感谢和反馈一一发在群组里与大家分享,也不失时机地怂恿她们抽空给自己也缝一个试试,享受完成整个劳动获得一件成品的成就感。
五个星期里 我们一共卖出了220只布口罩,筹得善款3665美金,给二三十家机构和医护个人无偿捐赠了545只布口罩,包括有新冠病人集中的医院、医生、护士、消防队员、警察、新闻工作者、餐馆、收垃圾的工人、精神病院、监狱、养老院,等等。我收到了朋友拍纪录片的邀请,也上了我们校报的新闻,还收到了我们教育学院院长来信慰问:院长表示这件事他太熟悉了,院长夫人在家没日没夜地缝口罩已经一个星期有余。
缝制口罩的活动本来设定目标一千个,目前已经实现。碰巧裁剪组有一位小伙伴又买到了极其便宜的几捆布,于是大家又欲罢不能地接着埋头缝了起来。我们本地的几间医院也终于在两周前发出了通告正式面向社会接受布口罩捐赠。这一个月里,美国疾控中心转换了口风,向超市、餐饮、加油站等公共场合呼吁戴口罩,我们西北阿肯色所到之处90%的人都已经戴上了口罩——大多数是布的。在超市,我们偶尔也会在别人的脸上认出自己的手工来,既骄傲又满足。
五十天过去了 阿肯色目前新冠确诊4012人,64人正在住院。州长宣布餐馆从5月11日开始恢复堂吃营业,在此之前,每逢点外卖,我们都会像祥林嫂一样问对方:你们店需要布口罩吗?为了迎接堂吃开放,我们也竭尽所能地提前给熟识的餐馆都送去了足够量的布口罩。公共泳池22日开放,理发、美甲也将在这期间陆续有条件复工。我们不知道自己处在phase1还是phase2,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过上了疫情新常态生活。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生活十余年,人生依旧处处充满惊喜,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生活技能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下一个,也许是做油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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