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纽约华人资讯网特约记者 Immanuel
本文与非营利调查新闻编辑室“信息正义(Information Justice)”联合发表

2022年1月15日上午,在曼哈顿重要的交通枢纽时报广场地铁站,一名40岁的华裔女子高慧民被61岁的西蒙突然推下铁轨,被正疾驰进站的列车撞击身亡。西蒙是一名有精神病史的无家可归者。

案件发生后,曾与现任纽约市长竞争的共和党候选人柯蒂斯·斯利瓦立即声称,他曾经不止一次在地铁里看到嫌疑人,并质问“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在市长大选投票日前几天,斯利瓦也曾到华社参加反对无家可归者庇护所建设项目的游行示威,强调“庇护所将聚集这些有精神病或者毒瘾的无家可归者,给社区带来安全隐患。”

1.
西蒙的暴行毫无意外地强化了无家可归者在纽约人心目中的刻板形象。1月18日(周二),法拉盛亚裔社区成立了“法拉盛大联盟”并召开新闻发布会,强烈谴责亚洲人平等会未与社区协商就要在法拉盛中心区域建设无家可归者庇护所的行为,多个亚裔社团对社区安全问题表达了担忧。


1月18日,法拉盛亚裔社区成立法拉盛大联盟,专门展开针对大学点庇护所项目的维权活动。摄:Immanuel

在发布会上,来自缅甸社区的陈默(Moe Chan)说:“就在几个月前,我们缅甸社区也有一个人在Canal地铁站被无家可归者杀掉了。”他所指的是2021年7月17日,58岁的缅甸籍妇女Than Htwe被抢劫未遂的无家可归者推下地铁的事,Than Htwe送医后不治身亡。陈默曾与死者的家属交谈,知道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从精神上和情绪上缓过来,“所以如果无家可归者庇护所的项目如果不公开不透明,人们必然会高度紧张,社区也会面临很大的压力。我们也要呼吁政府好好关心照顾我们的社区,否则人人都会不安全。”


“但是官方不会支持庇护所和无家可归者会影响社区安全的说法,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歧视,即便问题显而易见的存在。”为“法拉盛大联盟”提供法律支持的律师孙澜涛告诉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他提到曼哈顿富人区西58街无家可归者庇护所的诉讼案:早在2018年,当地社区为了阻止政府将西58街的Park Savoy酒店改造成单身男子庇护所,以项目会“带来偷盗、抢劫等犯罪,影响社区安全”等理由发起诉讼要求停止项目的实施,但是法院并没有支持,庇护所终究还是建了起来。


1月18日,“法拉盛大联盟”召开新闻发布会,谴责亚平会不与社区沟通就与政府合作建设庇护所。摄:Immanuel

孙澜涛告诉记者,前任市长白思豪面对纽约市日益严峻的流浪汉问题,立下“太阳落山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有一张床”的宣言,并规划了90个庇护所的投资项目。但无家可归者的问题不仅没有解决,由此引发的社会矛盾也更见尖锐。根据《纽约时报》对数百页的法律文件、商业记录和税务文件,以及对无家可归者、市政府官员和庇护所员工的调查,发现这些投资并没有让无家可归者受益,却是让少数人赚得盆满钵满。

一些非盈利机构的高管及其家属将政府的这些投资用于他们或者家人控制的公司,在获取了高额薪酬的同时完成了关联交易。即便一些组织的董事会成员因此受到了刑事调查,但政府依然继续在跟这些组织合作。所以,孙澜涛相信,政府的庇护所计划及其实施过程必须受到更好的监督,不然一些打着慈善旗号的项目就可能存在各种欺瞒和漏洞,纳税人和无家可归者都是受害者。

2.
早在2021年12月31日,孙澜涛和朱伟两位律师就49家法拉盛社团向亚洲人平等会发出一封优先级的挂号信,就法拉盛大学点庇护所项目“十问亚洲人平等会”,不仅要求亚平会公开与政府的合约细节,公开项目经费的投入计划及详细的招投标情况,公开合作单位及雇员的情况,也询问亚平会是否能与社区签订协议,限制庇护所的用途和准入条件。



律师孙澜涛呼吁信息公开和公众参与监督庇护所项目的实施。摄:Immanuel

因为亚平会曾经在多个场合声称,该庇护所是为遭受家暴的妇女等弱势群体准备的,只有带着小孩的家庭才有资格入住。言外之意是,这样的准入条件其实就已经排除了人们刻板影响中,“在地铁里面推人致死”的那一类危险的无家可归者。对于这个解释,华社并没有买账。

在12月1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多个发言者提到,亚平会口头上的解释很可能只是“缓兵之计”,因为一开始说项目运营期限是30年40年,后来又改成60年;一开始他们还曾经说这是一个可负担房屋项目,结果后来变成了庇护所。现在为了得到社区的谅解就说是为弱势家庭服务的庇护所,优先服务法拉盛当地居民。但也难保实际运营过程中又“变样”。

半个月过去了,“十问亚平会”的孙澜涛和朱伟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得到签收的通知。他们认为亚平会拒绝理性对话,拒绝公开透明的做法只会让矛盾更加尖锐。作为一个声称服务于亚裔社区的公益组织不应该是这样的做事方法。在支持庇护所项目建设的“法拉盛劳工家庭协会”近日组织的一次在线会议上,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就信息公开和公众参与等问题询问了亚平会防务部门主管陈汇源。

3.
陈汇源解释说:“这个项目目前是暂停下来了,我们跟政府的合约也还没有正式签订。之所以一开始考虑做可负担房屋,但是后来改为庇护所项目,是因为我们经过成本计算,知道无法跨越预算上的鸿沟——可负担房屋的租金是有限制的,我们计算了建筑成本、税收、银行利息等等,发现项目不可持续。但是政府对于不同类型的房屋有不同的政策,如果是做庇护所,政府就有这笔钱可以投入进来,我们运行40年后,还要让这些单元以可负担的平价房屋的形式至少维持20年,一共60年后才能改成普通的商品房,这就是60年的含义。

而至于4亿多的投资,也并不是直接给到亚平会的,而是政府计算40年的贷款中,加上利息一共会付给银行的钱。至于庇护所的准入条件,按惯例是会在合同中确定下来的。目前所知道的情况是,必须是要有18岁以下小孩的家庭才能入住,如果小孩超过了18岁,就需要搬出去。不是单身男子庇护所,不是晚上入住,白天出去的临时住所。而是给这些困难家庭的为期一年的过渡性房屋。”他认为,社区对于亚平会参与的项目有诸多误解,社会上也有很多流言。

但是陈汇源并没有正面回答记者提出的“在项目推进过程中是否有跟社区沟通协调的计划”问题,只是说,政府相关部门在纽约市做了很多类似项目,都并没有公众参与的法定环节。只是政府会在准备好了要做这个项目的时候,通知到市议员和社区委员会,所以是政府的无家可归者服务局(DHS)来负责信息公开的工作。

“法拉盛劳工家庭协会”的发起人万延海告诉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很多人都在强调“社区需要的是可负担房屋而不是庇护所”,但作为过渡性房屋的庇护所和可负担房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冲突,只是人们在不同阶段的需要。在实际的运行过程中,庇护所恰恰是人们申请可负担房屋的一个通道。人们进入庇护所系统后,就会有相应的协助机制和审核流程,一方面解决了人们临时的住所问题,一方面获得申请可负担房屋的快速通道。

万延海说,绝大多数无家可归者都是跟我们一样的,走在街上你都看不出来区别的人,还有很多是有工作的人。地铁里面那些摇摇晃晃的流浪汉只是极少数,但是却构成了我们对无家可归者的刻板偏见。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而失去住所,住在纽约市无家可归者庇护所里面的四万多人里面有一万多人都是儿童。

基于此,在此前法拉盛社区一场反对庇护所项目的活动中,万延海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举着“劳工家庭需要过渡性房屋”的牌子,在一大群人的攻击谩骂中坚持发传单,想要扭转人们的偏见。但效果并不是很好,尤其是在纽约地铁再次发生恶性案件,“典型形象”的无家可归者将华人妇女推下地铁致死后,社区反庇护所情绪再度高涨。



时报广场地铁站,高慧民被推下地铁的当天下午,另一名看起来存在精神问题的无家可归者隔着铁轨对着记者叫骂。摄:Immanuel


4.
“我们需要把问题理出层次来,一个一个解决。”正在竞选州参议员华人社区青年领袖林煜告诉纽约华人资讯网记者。他认为,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选官员、社区领袖,都不应该回避问题,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各说各话。

回到无家可归者问题本身,我们首先应该明确分类——不可否认,有一部分无家可归者是很难再回归社会的,包括一些已经彻底失去劳动能力甚至精神能力的人,尤其是可能对其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胁的人,我们再强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已经没有意义,只能由社会福利部门施以人道主义的关怀和照顾。对于这类无家可归者,应该把他们安置到环境更安静的远离人群的地方,比如山清水秀的疗养院,配给专业的医疗团队和生活保障。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把他们放到闹市区的改装酒店里,晚上收进去,早上赶出来,让他们到大街上、地铁里去自生自灭。

第二类是因为人生中遭遇了各种困难,比如失业、因病致贫、离婚净身出户等等,政府和社会也应该对他们施以援手,对症下药。比如为他们提供技能培训,语言帮助,等等。政府也应该多跟一些企业合作,为他们提供再就业岗位。目前纽约市其实有很多领域都是缺乏劳动力的,有很多人都只是需要简单的基础培训就可以上岗。

第三类是突发事件天灾人祸造成的灾民和难民,比如前不久发生的大楼火灾,或者艾达飓风造成的水灾,都导致不少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可能原本也不存在“回归社会”的问题,但是需要临时的过渡性安置。在纽约申请租房也好,买房子也好,都不是几天时间能搞定的,救急的临时性过渡房是客观需要的存在。对于第二类和第三类人群,对他们的安置不仅需要照顾到他们生活的方便,也需要考虑到他们跟所在社区的融合性,适应性,熟悉程度。这类房屋也应该优先安排当地社区有困难的群众入住。

基于此,林煜认为,我们不能再眉毛胡子一把抓,立法部门和政府都应该反思已有政策的失败,调整做事的方式。短期内,有关部门应该迅速建立跨部门的联合机制,包括健康部门、劳工部门、房屋管理部门、福利部门和社会公益机构应该联合起来,对无家可归者进行信息统计,分类建档,分流安置。帮助无家可归者需要首先知道他们无家可归的原因,对症下药解决问题,更是需要分析预测防止正在“下滑”的困难家庭和个人变成新的无家可归者;紧急援助防止还能够回归社会的无家可归者“下滑”成为无法再回归社会的人。

这是一项需要很多人用心来做的系统工程,所以也应该让社区的更多非盈利机构和社团组织有更多参与的机会,大家一起来解决问题好过尖锐对立。而长远的看,则需要立法建立长效机制,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认为,纽约这么大一个城市,天灾人祸一定存在,有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困难流落街头也一定会发生,我们都应该直面问题,并推动理性地、高效地解决问题。